憶嫁給台灣人的日本人/陳詠娟

在台灣有許多播放日語節目的電視頻道,如NHK、緯來、國興、Z等,節目也多樣化,不會令人無聊,如早晨戲劇、大河連戲劇、叫座戲劇、綜合節目、運動節目等。

最近觀賞「移居世界秘境日本人好吃驚」節目,勾起我回想娶日本人為妻的親戚。台灣雖然不是秘境,在日本大正和昭和年間初期嫁來台灣的日本人,幾乎都有過辛勞與苦勞的經驗。
我的父親曾經將新潮流的風氣吹進陳府。祖父擁有七十二個庄,而且是有官位的人。 因元配妻子未生男孩,納入了幾個妾。我父親就是最年輕的妾所生最小的兒子,與同父異母所生的兄長,年齡懸殊,似乎是外甥或姪子的兄長一般。我對父親的同父異母兄弟,也算是伯父們,非常陌生。

陳府的年輕世代,謹守「父母在,不遠遊」古訓,中小學一畢業,均留在母親身邊生活。父親早年喪母,由仁慈的正室扶養帶大。但是,少年時代,祖父母相繼去世,因而在無負擔之下,台中一中畢業後就立即前往日本留學。留學期間,開拓了新視野,因此當時對時代的變化與世界潮流變動感到驚奇不已。親自體會也發現到陳家子弟,猶如井底之蛙般的落伍。
父親大學在學中回鄉省親,並與母親結婚,在返回日本繼續求學時,帶了父親家族的年輕人(我的堂兄弟姊妹們),與母親的弟弟(舅舅)一起去日本。

剛開始像度蜜月般快樂,但母親當時才二十二歲就一下子成為大家族的媳婦,加上女兒連接著出生,雖說有幫傭的協助,也是忙得天翻地覆,團團轉的。母親的千萬辛勞,後來獲得堂兄弟姊妹們對母親的格外敬重。

完成學業後的堂姐妹,霞姐與珠姐這兩位美人胎姐妹,很幸福的巧遇良緣,分別結婚成家。兩位堂哥:梯哥哥與凱哥哥以及舅舅,也分別與日本人成婚,帶著各自的夫人一起回台灣。
梯哥哥喜歡運動,個性開朗,是我最喜歡而且談得來的兄長。梯哥哥的母親出自霧峰名門,是林烈堂的妹妹,也是帶著龐大的財產嫁過來的貴婦,性質高傲而不拘言笑,看起來很嚴肅的樣子。對於突然來了外國媳婦,無法接受。新娘名「三女代」(みめよ),卻一生被婆婆叫「蕃仔」,我們則叫她「日本嫂子」。為了走避婆媳間無終止的衝突,梯哥哥竟有了外遇,回頭找他的初戀情人。受此嚴重打擊的三女代嫂子,曾向我母親哭訴,最後企圖自殺還好獲救,至今我仍記憶猶新。可是,自從三女代嫂子的婆婆去世之後,便獲得了遺產,生活頓然改善許多,甚至變成奢侈。長女智惠是小我一歲的姪女,穿著與妝飾盡是名牌,我壓根兒無法相比。智惠姪女個性活潑,好玩不愛讀書,但很有異性緣,沒有繼續學業。智惠人長得好看,聰明伶俐,相親的機會相繼而來。可是一聽到對方有母親,就一概拒絕,不肯相親。最後和二次戰後與蔣介石帶來台灣的中國籍英俊軍人結婚。三女代嫂子借此機會,悄悄地舉家遷移到台中市。生活昂貴的台中,即使擁有巨額財產,也被揮霍殆盡。智惠婚後生一男一女,卻與丈夫性格不合而離異,在台北酒吧當酒女。三女代嫂子則將台中的一切託付給丈夫,追隨女兒到台北,在日本商社的職員宿舍當舍監。之後,梯哥哥因狹心症猝死。智惠也因常酗酒,抽煙,熬夜打麻將等不正常作息的靡爛生活而損害健康,不到四十歲就因腦中風而亡故,渡過了紙醉金迷而短暫的人生。年老孤獨的三女代嫂子,回到日本故鄉娘家。柴田勝家因三代女為其後裔,將她收留,讓她在日本度過餘生。

我的另一位堂兄凱哥哥,人長得英俊標緻。人都叫他「黑狗兄」(台語「黑狗兄」是英俊之意) ,是陳家的俊男。凱哥哥介紹夫人米子給親戚時,大家都對米子的時裝打扮,以及白皙的皮膚、圓潤面孔和可愛的笑容所吸引。其受歡迎的程度,不在話下。尤其,每次外出所換穿的衣服,都很吸引人的眼目。所以,米子嫂子成為家族年輕人的偶像,過著自在而圓滿的生活。或許是鄉下住久了住膩了,打從三個女兒長大成人時,就頻繁地去台中市遊走。結果,將祖先留下來的祖產,賣給家父,就搬到台中住了。當時,將祖先繼承下來的遺產變賣給他人,是很沒有面子的事。那時,凱哥哥在台糖公司當課長,卻與手下女職員,發生不倫的關係,並生下一個男孩。性情好的米子卻將此怨氣吞下來,將孩子接過來,當作自己所生的扶養他長大。凱哥哥也順理成章,週旋於兩個女人之間。數年後,凱哥哥的愛人病故。米子以愛全心扶養孩長大成人。退休之後,凱哥哥一家生活,漸進苦境,身體也一直衰弱下去,數年後就病逝。寡婦的米子一家陷入困境,長女已經嫁人為妻,只能依靠的次女在酒家上班,將收入供養弟弟和妹妹。不過不久遇上好人結婚,和家人,母親一家翻轉進入佳境,獲得幸福的結局。
據我母親描述,成為我舅舅新娘子的不二子,是在日本橋地區一個高官的家庭生長的。舅舅這門親事,當初我祖父並沒有贊成。可是,看到新娘子寫給他一封長信,訴說她遠從日本嫁到台灣來的心請,觸動了老人家的心,才准予成婚的。那時祖母已故。祖父去世後,我母親身為長女,以及身為次女的姨母,擔負家長之職,照顧弟弟與妹妹。不二子舅媽,雖然不是美女,人長得清秀,卻寫得一手好字。凡事都自己作,為大家服事,所以成為兩位姐姐的代勞者,舅舅夫婦一家,無論搬到那裡,都成為親戚們聚會的中心。母親的四弟因罹患流行病早年去世。據說不二子,除看病之外,為他洗滌髒物等,直到臨終為止,都是盡心在照顧。「不二子真的做得很好」聽母親說了好多遍。母親的么弟,結婚前一直與不二子住;當時念第三女高需要住校的我的兩個姐姐,每逢休假必定住舅舅家。連我的哥哥和弟弟的大學時代,也大大方方的住宿在舅舅的家。舅舅未生女兒,所以格外疼惜我。每次不二子舅媽回日本娘家時,都託我幫他看家。所以她從日本回來時,會送一些土產禮物給我,例如御木本的珍珠項鍊,或是流行的手風琴,又或是時髦的百摺裙,常被學校同學羨慕呢!

當時是日本人在台灣開拓金礦與炭礦的時代,瑞芳、金瓜石、九份一帶,發現豐富的黃金與煤炭,帶動了空前的經濟景氣。戰後,這一個被挖掘殆盡的金與煤礦,已經封閉。現在成為觀光勝地,讓觀光客懷念昔日的榮景。母親的弟弟們幾乎都曾經在表兄劉明(作家吳念真所寫回憶錄中的實業家)手下做事。據說不二子舅媽,年輕的時候頗為辛勞。新婚生活始於礦山中的克難宿舍,可以想像生活極為粗獷,有時還必需幫忙照顧部下們,真的很辛勞。當時物資缺乏,很多民生物品也都自己製作自行解決。等到上軌道之後,舅舅一家為兒子就學,搬到台北市,一直到兒子成人時,落腳在仁愛路三段的日式房子。這是我們印象最深的青春時代的回憶。這個屋子後院與劉明的別墅相連接。可是令人傷心的是,舅舅因心肌梗塞,死在這裡,享年四十四歲。於是不二子舅媽與長子夫婦同住,一起扶養孫子。舅媽對日本手工玩偶非常專精,作品決不亞於專業成品。晚年,視力與聽力衰退,到九十歲去世前已經完全衰竭,壽終正寢。

告別式在舅媽墓前,我對她跪下說「舅媽,您照顧我,何其週到,何等辛苦,我感謝您不盡,在此叩謝」。我家陽台,掛著不二子舅媽送我的羊齒科植物。我每天細心澆水,觀賞它。現在已經有三盆了。     

 (會員) (陳旭星翻譯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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