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千穗丸遭難記(上) 一位台灣醫學生歸鄉途上的經歷 郭維租──112期

【中國東海上的魚雷攻擊】

一九四三年三月中旬,我和幾位同學,利用春假從東京回家鄉台北,十六日從神戶港乘「高千穗丸」輪船出航。通過風光明媚的瀨戶內海,四周好平靜,真不敢相信那是在大戰之中。


傍晚到達門司港過夜,補充用水和煤炭,十七日再出航。玄海灘的風浪果然很大,眺望陸地漸漸遠離,我想到也許以後再也看不到這些風光,心中掠過一陣不安。


在船上要過四天三夜,我帶了兩本書,是克利斯蒂著的「奉天三十年」和史懷哲著的「在水和原始林的狹谷間」。前者是矢內原先生翻譯,是作者蘇格蘭來中國東北奉天(瀋陽)從事醫療傳道,並經歷日清、日俄戰爭前後三十年的記述。後者是野林先生翻譯,作者懷著絶世的才華,敘述他實踐主耶穌的博愛精神,離開歐洲文明世界,而到蠻荒的非洲為當地人民的醫療傳道獻身的過程。兩本書都充滿著趣味性和人道精神,使我受到極大的感動,而決心效法這兩位前輩的博愛精神為貧困大眾服務。就是札幌農業學校(北大前身)的克拉克博士勉勵學子那句名言:「青年要胸懷大志!」(Boys be Ambitious!)。

偶而去甲板上散散步,但三月的海風還很冷,不能上去太久,所以大部份時間都留在船內的草墊式大房間看書或聊天。


十九日早晨,飯後照常上去甲板散步,遇到兩三位同樣去日本大學念書的台北高校學生。「早安!快到基隆了!我們不用麻煩這些救生艇了!」,絲毫不知數小時之後會遇到什麼,我們還在那裡開玩笑,好像即將被牽到屠場的羔羊一樣!

八時,依照慣例在甲板上開始做避難演習,乘客們排隊穿上救生衣,由船員一一檢點糾正。當時我們幾個學生就在右舷前方。


過了一段時間,忽然看到海上,咦!離我們不遠,還不到一海里的海面上突出一支一公尺左右的棒狀物;那是什麼?我一瞬間想到,是「潛望鏡?」。然後馬上看見從那裡有兩條白線,直向本船逼近過來。魚雷攻擊!大家開始緊張騷動。船長正在指揮台注視前方,他聽到騷動而感覺事態嚴重,即時大喊「左邊大轉彎!」,但大船動作太慢,已經來不及了!「轟!」的一聲命中船尾,船的速度逐漸慢下來。


再過兩三分鐘又挨了第二波攻擊,這次比第一次更嚴重,一發命中船體中央,另一發命中船首部位,大約在我們的正腳下。爆炸聲和震動更大了,上面的門扉等東西掉下來,船體急速右傾而從船尾開始沈没。船的命運已定,船首就要沈下去了。為了避免被捲入海裡,我們必須趕緊跳海逃生。


甲板已經傾斜三十度以上,左舷露出海面,我們就從那裡滑下海中。很意外地當時我還能保持冷靜,想到要不要脫鞋子?船很快就要沈下去了,當然也没有時間看錶,只有幾分鐘,恐怕不超過十分鐘。

就這樣,一千名以上的船客、船員,在一瞬間內被抛出海中。早餐後不久,又大多數人在甲板上並已穿上救生衣,可以說是不幸中之大幸。大家滿面油漬,而無數黑黑的頭浮在海面上。起初我們還很樂觀,基隆不遠,以為不久就會有救援來到。大家盡量聚集在一起,而且還一起齊唱「愛國歌曲」呢!


然而,過了一段時間,大家慢慢地被海浪衝散,歌聲也消失了,身邊的朋友不見了,連人影都没有!海上漂浮著死亡的寂靜。雖然身上穿著救生衣可以浮在水面,但是却慢慢感覺疲勞,正好身邊漂流過來一片門扉,我就抓住它休息。慢慢地感覺很冷,如果這樣下去非凍死不可,所以拼命展望四方尋找救生艇。原先以為基隆不遠,救援馬上會到。然而,事實並非如此。經過千辛萬苦,等待又等待,救援遲遲不來,但是我們不能就此絕望啊!


尋找又尋找,終於有了!遠遠的海面上看見一艘救生艇!不知道距離多遠,能不能游到?但這是唯一的希望,我只有拚命地游!不知游了多久,手錶都浸水壞掉了。上天不負苦心人,我終於游到小艇。艇上早已擠滿了人,但我很幸運地被救上艇。定員六十名,而已經超載兩倍以上,我們眼看著還有很多人噭噭待救,心中百般不忍,但為了顧全大體,只能忍痛脫離現場,免得被拖累而全船沉沒。


【漂流大海中的小艇】

三月的海浪還真不小,我們奮力往前划,漿又長又大,一支要四人划,前後各坐二人,一共十二支,要四十八人。艇上老弱婦女除外,只能分成兩班,每班輪流划大約二十分鐘後換班。艇上備有一些餅乾,但是水箱破了没水喝,海水當然不能喝,肚子餓得没辦法,只能大家分兩三片餅乾勉強充飢。海風又大又冷,大家變成落湯雞,覺得格外寒冷。艇上人擠人,坐久了腳會酸痛,想要動動換換姿勢都很難。


陰暗的天空,太陽躲起來甚麼都看不見,但大約知道方向,我們一路往南奮力划去。風浪兇猛,划船相當吃力,但為了保命只有拚命划!眼睛不時往外探望,有没有飛機或船隻通過。倒是有飛機和船隻各有二、三次遠遠的通過,但都太遠了没有發現我們。大家慢慢發覺事態嚴重,心情變得很沉重,難道,就這樣被海浪吞下去不可?我不禁流下懊悔的眼淚。


這時,我的腦海裡浮現在故鄉望我早歸的父母親慈祥的容顏。本來,想都不敢想到東京留學,鄉下孩子,父母是小學老師,共有五個弟妹,没什麼家產,哪裡敢妄想出國留學?一直以為台北高校畢業後能念台大醫科就心滿意足了!父母這般為我進學奔波,現在我怎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沈下海底呢?


老實說,我很用功,成績也不錯,但家境不是很富裕,怎麼敢想去東京留學。然而在高校畢業前一年的暑假,上學期已經上東京帝大的江萬煊兄(後來擔任台大教授、北醫院長)回鄉,瞭解我的情況之後告訴我說,其實盡量節儉,留學東京的費用並不必太擔心。他力勸我上東大,最後終於打動了我的心,並得到父母的同意。我應允只考一次,如果失敗就回來念台大,是背水之戰!其實,我很想去東京留學,除了一心向學之外,還有一個原因,就是想進一步了解日本的現況。

台灣是日本的殖民地,人口的九成是大陸渡海來的漢人。當時日本人認為殖民地是為本國利益而存在的,但是本地住民要求自由平等也是自然的趨勢,因而發生種種摩擦。並且,日本開始大規模進攻中國,對擁有兩個祖國的台灣人而言,是一大衝擊。如同父母吵架,小孩子就不曉得如何是好。到底哪一邊對,哪一邊不對?或許兩邊都不對?真是有苦難言!


從我念小學起,教導我的老師,多半是日本人,他們都是很好的老師,非常熱心教學。在鄉下,學生都是村子裡的小孩,不會有任何問題。但是台北二中是為台灣人開設的,日本學生只佔兩成左右,平常大家和平相處。然而到了升學高等學校時,名額日本人却佔了四分之三,而台灣人只佔四分之一。台灣人大都志願醫科,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們這班如此,也許其它的班級也大同小異,不公平的待遇使我相當難過。那些日本人太「愛國」了,没有好好唸書,成績都在後段班,却只會說大話,誇張征服亞洲的成功。考試一到,就用強迫的口吻說:「喂!這是什麼?快告訴我呀!」平常偷懶,臨時抱佛腳,誰理你啊!太驕傲了!或許這些日本人比較特殊,或當時的日本人都是這樣?如果是,那我們這些台灣青年又該如何應付呢?


我們幾個知心的朋友見面時,自然而然也會談論這些問題,有兩點大家一致的結論就是,目前只有好好用功讀書,積蓄實力,並且多了解日本的現況。就這樣,我們辛辛苦苦渡海來到日本,在東京的帝大醫學部留學。剛過一年不久,在春假回鄉前幾天,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,對我產生了重大的影響。

待續》

〈講師、元理事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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